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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或青春创伤

2005-01-07 13:53:00 来源:博览群书 刘 宏  我有话说

  《打回头的情书》故事梗概:

昌国妈妈年轻时候和一个美国黑人士兵相好生下昌国,她不断地写信给已经回到美国的昌国爸爸,希望他带走他们,但是她的信总是被退回来。昌国成长过程中因为自己的混血身份被歧视,在忍无可忍的最后,他杀死了母亲的情人,割

伤母亲,因为母亲胸前刻着父亲的名字。在昌国死去以后,昌国爸爸写信来了,然而来信对昌国妈妈不再有意义。她放火烧掉自己居住的汽车房。被风吹走的信在田野里由另一个年轻的士兵捡起,这个读信的美国人正和一个年轻的韩国女孩银玉重复着从前的故事。昌国的好友智欣爱银玉,可是他既无能替银玉治疗眼伤,又不能提供出路。美国兵伤害银玉,智欣用箭射伤他而进了监狱。银玉重新弄瞎眼睛来到他面前。这是七十年代时年轻一代的遭遇。

破损的家庭

在故事开始的时候,所有的家庭都已经残缺不全。呈现给我们的家庭,不是缺少一个男人,就是缺少一个女人。三个年纪相当的年轻人,昌国、银玉、智欣,家里不是没有父亲就是没有母亲。不管昌国妈妈、银玉妈妈是不是满怀期望一直在等待那个离开后音信渺茫的男人,故事里也从来没有提示有什么修复的可能。昌国的父亲,那个作为士兵来到韩国的美国黑人,回国多年杳无音信。银玉的父亲,参加韩战没有回来,被宣布已经失踪。智欣则和父亲住在一起,他的母亲从未出场,也没有任何交待。

这些潜在相似性早已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未来的某个时刻还要通过可见的伤痕一目了然地表象出来。其中最为无辜的是银玉,小时候她被哥哥指定顶着一只碗作为靶子试他的手枪,子弹没有打中碗,打中了她的一只眼睛。多年来银玉要用头发遮住她失明的右眼,但是连小孩子都知道,一旦拉开头发,她美丽的脸就会因为那只眼睛变得可怕。这样过了多年,某一天,昌国的眼睛也受了伤,因为他企图透过窗户偷看银玉,被银玉用尖锐的铅笔扎在眼皮上。差不多与此同时,智欣制作了一把手枪,他鼓足勇气,向那两个总是欺负他的人开枪,子弹却折返回来,弄伤了他瞄准的眼睛。都是右眼被包扎,这个脸上的符号展示了他们之间的相似性,而未来命运的相似性则将次第被展示。

他们曾经的起点有很大的差异。昌国妈妈是要带着昌国去美国的,至少昌国妈妈一向这样认为,她希望昌国也这样认为,很严格地要求昌国学习英语。昌国和妈妈住在远离大家的一辆车上,这辆房车,这个原本用于移动的交通工具此刻的功能转换,隐喻他们相当尴尬的位置――昌国爸爸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失去目标和方向,汽车不能出发。

智欣和银玉生活在他们父辈居住的院落里。银玉还有母亲和哥哥依靠银玉爸爸的抚恤金过日子,后来这个生活的依靠被银玉爸爸“北投”的消息终止了。在失去资助的同时,他们还要承担意识形态剧烈争斗的压力,要被监视和隔离。而同样的压力却给智欣爸爸带来机会,让他获得了在从前战斗中应该得到而没有得到的勋章。

昌国因为混血儿身份不断遭受周围人群的羞辱,如同银玉因为残疾的眼睛要面对小孩子们的恶作剧。智欣只是软弱,只是没有学好英语,两个坏小子就可以一边说几句英语一边贬损和嘲笑他。同样的因素在不同的人身上却都成为被本族人排斥和驱逐的对象。当种种美国意象,可口可乐、冰淇淋、英语成为可供夸耀的符号,昌国却因美国血缘不断地感受周围贬斥的目光。在故事的背景时刻,这个村落附近的美军基地里白皮肤和黑皮肤的美国士兵所标示和携带的异国符号,还处在一种暧昧的状况中,此后,这些异国符号和当地文化合流形成走向不同的冲击,没有人可以逃离,没有家庭可以荫蔽,没有文化可以抵抗。

正是这个原因,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担保这一代人。那些支离破碎的家庭现在不得不听任孩子们在极早的时候开始他们的随波逐流。如果幸福在昌国妈妈和智欣爸爸那一代人当中还是一种被全心全意期待着的可能,到1970年代成长中的少年这里,他们将遭遇一种没有可能健全生活的境遇了。

折返的人群

也许最为强大的压力是这些肤色和语言都不同的外来人群所带来,因为所有陆续出场的人,都有理由抱怨外来的东西使得世道变迁,使得他们的生活变得如此混乱。智欣爸爸对和他在一起练习射箭的朋友说,世道变了,连卖狗肉的都可以射箭。卖狗肉的人地位低下,还有兴趣于他从前不能而现在可得的娱乐,年轻的一代却对射箭没有了兴趣,他们更喜欢手枪,即使这新型武器给几乎触摸到它的每个人都带来伤害。某种意义上,这正好呼应了他们对待与美军同时到来的现代性意识形态的态度。银玉哥哥和智欣在不同的时段用几乎相同的材料做手枪,材料都来自上面印着美国标志的木板。他们用自己的智慧制作出来的手枪,并没有按照他们对这一工具的期待准确指向目标,更多的反转回来朝向改造了工具的人。

手枪没有给智欣带来帮助,他开始向传统的射箭求助。弓箭很快成为他能够熟练应用的武器,不会再发生子弹反转回来打伤自己的事情,但是压力从另一个方向迂回而来。由于射伤了美国兵,智欣被收罗到监狱里。

虽然并未在故事里直接遭受这样的压力,最有理由仇视美国的仍然应该是昌国,昌国作为美国黑人的私生子完全不由自主。其实这个身份并不是像在故事里那样,始终都只能够给昌国带来屈辱。至少在最初的时候,在昌国妈妈和昌国爸爸笑意泱然的画像里,还存在着对于遥远国度的美好希望。由于因为和昌国爸爸失去联系,希望不能得以实现,在人们看来,昌国妈妈就成为一种失败的被抛弃的象征。昌国也成为一种象征,象征着那些到来之初不断遭遇抵抗的异质人群和文化。由于他的来历,更由于他现在是一个被强大背景抛弃的孩子,他必须要承担人们的仇视情绪,人们由于无力抵抗也无力表达对美国文化抵触心态而滋生的情绪需要出口。人群从未对这孩子有过怜悯,正是这些朝向最弱者的残忍发泄,造就出昌国个体的残忍。昌国妈妈,将受到来自儿子的最不留情的折磨。这样一条不断下移的暴力途径,在昌国妈妈身上才能够暂停。

作为整个故事中的最重要的线索,昌国妈妈不断地寄信给在美国的昌国爸爸却得不到及时回应。昌国妈妈的遭遇是所有人的一种参照,人们认为她“可怜”,显然不希望落入那样一种状况当中。昌国妈妈写信的行为持续了很多年,由于从未有过回应,连邮递员都劝告她不要再寄。这个最终走向疯狂的女人,多年来坚强地抵抗了人们的误解和蔑视,日渐长大的儿子对她残酷的毒打,以及其他女人的攻击。这个女人多年以前的经历通过她的孩子昌国的存在不断地被展现出来,由于昌国爸爸一去不返而变成一种无法掩饰、不能被原谅的失败。

那些批评昌国妈妈的女人不可能理解,昌国妈妈的行为在广泛的意义上是替代了人群去冒险,她以一生幸福为赌注的爱情没有得到回报,可是人们正是经由这个具体事件,建构了对外来军队和士兵的印象,她的命运消解了人们关于美国可能是现世救赎的想象。她是集体想象的尝试和牺牲;银玉被提醒的时候听见的是“不要和昌国妈妈一样”,因为人们害怕相似的行为带来相同的后果。

故事跟随昌国妈妈坚韧的等待到达尽头。在她被昌国割伤以后,预感到昌国的死亡之后,她进入自己疯狂的结局。也许直到这时候昌国妈妈才发现自己始终相信的远方是一个幻觉,所有经历过的一切犹如一场恶梦――但是她还要寻找和呼唤,因为剩下来的是:她对于自己从前感知到,但是并不了解其深刻程度的绝望的确认。那是昌国的绝望。很早就失去希望的绝望是如此强烈,有力的把昌国定位在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上接受仓促到来的死亡。

昌国妈妈看见了昌国的身体,确切地说,她看见的只是昌国两条张开的腿。他的身体一半插在土里。痛苦得变形的女人弄来汽油和柴禾,烧热了冻土,把儿子的尸体取出来,在如梦初醒般的冷静中。此后昌国妈妈安安静静地把自己锁在他们的汽车房里,她将要放火烧掉这个车房。最后一个来敲门的是那个常来的邮递员,他拍打着车门,这一次喊了几声“你有信来”。没有人回答,他把信插在门上就走开了。

在这个她苦苦期待多年的信到来的时刻,昌国妈妈对于那个遥远的国度和那个来自那里的人,是在作何感想呢?她全力以赴的异国爱情之后,在漫长的等待中,是她旧日的韩国情人在体谅和安慰她。只是他和昌国不能兼容,巨大的矛盾表象在他们之间,毁灭了昌国妈妈向从前她出发的地点折返的可能。

变迁的信任

昌国妈妈和银玉,这两个都和美国士兵有密切关系的女人,站在堆积了无数时光的两头,眼光朝向远方。

苦难艰辛的生活对她们来说是没有区别的,昌国妈妈开始一个人孤独等待的时候,银玉被哥哥弄伤了一只眼睛,在她的青春岁月里,她只能用一种发式,让头发垂挂到脸上,遮挡那一只瞎掉的眼睛。如果不是这只眼睛,银玉相当美丽。昌国妈妈已经不年轻了,但是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候曾经美丽。

这是两个相当不同的女人,她们的命运也是如此。不管昌国妈妈是不是愿意承认、相信,多年来昌国爸爸不予回应的行为事实上构成了对他们母子的遗弃。显然,这母子两人始终在原地,如果昌国爸爸愿意,很容易找到他们。昌国一天天长大,在周围人群极不友好的目光中,他一天比一天迫切地需要母亲对他的存在有所交待。然而除了期待,昌国妈妈并没有能力拯救她的孩子,她只能忍受昌国的毒打,她知道他的可怜:他得领受她的行为后果,却无法像她那样去期待。一个几乎从未见过的父亲难以支持昌国面对未来,即使只是对未来的想象;而多年以后,昌国妈妈却还在信任她遇到过的那个如今音信渺茫的人。也许,她信任的是一种未来的和此刻全然不同的美好生活。

将昌国妈妈这种信任推送到不疑程度的是她的情人。这个强悍的男人只在昌国妈妈面前表现过他的轻柔,他对昌国妈妈的理解正好对应着这个母亲对儿子的理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昌国妈妈一起面对着昌国无能为力。昌国爸爸,一个外来人物的介入也改变了他的生活。他以情人的身份停留在昌国妈妈的附近,印证出他非终点,他不可能成为终点。所以他也必须死于昌国妈妈之前,使得她的疯狂不能被分担更无所皈依。

但是银玉如何能够信任她的族人呢?她成长到十八岁还没有什么经历教会她信赖家人和周围的这些人。很小的时候,她的眼睛就被哥哥弄瞎,她不得不携带这个严重的身体创伤面对青春期的人和事,并且受到牵制和影响。那个长大的哥哥,甚至连道义上的责任都不愿意承担,还再继续伤害。暗恋她的智欣并没有能力保护她,这个相当软弱的男孩,要求她不跟美国兵去做手术,他说他喜欢银玉现在这个样子。银玉激烈的反对――智欣在说谎,否则他不会把银玉画成一个有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的样子。

银玉获得美国兵的帮助,在美军医院里治好眼睛,也成为美国兵的安慰。这是同样难以持久的关系。如果说昌国妈妈的长久期待是因为有孩子和曾经的允诺,在银玉和美国兵之间则甚至连天长地久的想象都没有。美国兵害怕自己离开以后银玉会忘记他,要用一把尖刀在银玉的胸前刻下他的名字,很可能和昌国爸爸相似。他并未想过要带走银玉,这个令他在厌烦和错乱的枯燥生活中感觉轻松的女子,也将和这样终究要结束的生活一起被弃置在原处;她只是他的遭遇。当刀尖触碰银玉的身体,银玉蓦然惊觉的,也许正是从技术上复原了她的视力和美貌的美国,并不能够对她作出更深的承担,仍然带着不可信任的危险。她要转向智欣,为此她将前提执行得如此彻底――重新弄瞎自己的眼睛。

缺席的幸福

在这样一种创伤之后的情绪废墟底下,幸福的试探性的影子转瞬即逝。年轻人还有机会看到的不过是一些往日的痕迹,而且机会如此有限。昌国有一天曾经凝视他和父母的合影,三个人似乎自那以后不久就分离了,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再也不能团聚。昌国捧着照片嚎啕大哭,这个因为身份受过很多歧视和欺压的混血儿,只有这一次无法隐忍地大哭起来。

和昌国年纪相当而且要好的智欣,处境稍微好一些,然而同样在生活中没有机会感受幸福。有一天他捡起一个票夹,用手指抹掉上面潮湿的泥土,看见一张陌生的家庭合影。这是一个偶然被智欣看见的意象,其中的人物和他没有关系,画面的情绪也和他的经验有距离,所以他不过是看了一眼就扔掉了。

南北的裂痕似乎类似冲击-回应的结果,被这一内部的分裂所动摇的民族传统在银玉们身上已经所剩无几。在故事中被智欣爸爸反复提及的他的过去的光荣,那个作为特殊指称的6・25,在被国家机器遗漏了近二十年之后,再度因为某种动因,成为一种因社会再动员而“出土”的光荣。1970年的冷战背景无意中成全了这种对光荣的对个人期待,然而,个人光荣在遭遇和美国兵的纠葛时也必须退守,后者力量的强大似乎更接近一种由历史的必然而派生的压力。与此同时,风起云涌的潮流影响了更多的人。银玉家被通知失踪的爸爸已经“北投”,他们在瞬间丧失了国家资助,还要被监视和报告。银玉妈妈对于没有经济来源而困窘的生活的担心,超过了对丈夫的担心。个人行为的后果在二十年以后重塑这个家庭成员的意识和情感,当银玉哥哥对妈妈说,应该高兴呀,爸爸还活着,银玉妈妈回答的却是,高兴什么,我们以后怎么办。继昌国妈妈早已被边缘化的生活之后,国家机器正挟持冷战意识形态边缘化银玉一家的生活,与此同时,再一次对人群进行割裂和区分,形成新的社会结构生态。

犹如这二十年以来人们已经逐渐适应的秩序,新的社会结构生态当中也有其强制性的逻辑,要求人们按照其方式来调整自身的行为。美国军队、商品和英语此刻不但很难从日常生活中进行剥离,而且相当稳固地占据了可以派发象征资源的优势地位。1970年发生的对往事的再次清算,一面调整了人们的生活,一面把对外来人群和外来意识形态的对立情绪转向自身分裂的部分。银玉和昌国妈妈命运的微妙区分或许是在无意中隐喻了这个张力的内化过程,在现代性的喧哗表象和裂解中的传统行为之间,对现代性意识形态的不能信任持续到故事结束。

也许金基德要人们知道,尽管他故事里的这些人看起来没有表情,情绪压抑,还常常表现得相当残忍,生活在一种没有幸福可言的状态中,然而,这些从未笑过的人群,仍然是知道幸福并且对幸福有所期待,只是这些期待全都被拒绝。隔着语言和文化的宽阔距离,在有形和无形的隔膜之外,并无可能细致准确地了解另一端的人群。在人与人那些相似的、也许还是共同的表情和行为里摸索着这个故事的脉络,情绪的起伏透过触觉牵动疼痛:由于那些难以进行区分的现代性和青春交织的创伤,人群在持续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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